【喻黄】樱桃（完）
06
习惯性摞在右手边的待处理文件架忽然空了出来，露出光裸的桌面。
每当要提起究竟是哪个瞬间叫人幡然醒悟退役已近，喻文州总会回想起这一刻。
他颇为不习惯地扣起笔盖，抬眼望向窗外艳红一片的霞光。在这片炽热又温暖的拥抱中，轻微的空虚和寂寞绕上心头，叫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又缓慢笑出来。
他想，该逐渐习惯告别蓝雨队长这个头衔了。
很快，他将失去所有前置定语。在尚未迎来新的定语之前，他便只是喻文州。
喻文州的眼睛聚焦在面前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上，继而伸手轻轻覆了上去。透过砖和水泥堆砌起的复杂架构，目光最终落在了另一端的黄少天身侧。
他们的退役定在了同一天。联盟里交织了最久的剑与诅咒的童话终将迎来落幕。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冲破这层壁垒，彼此亲密交叠的轨迹在不远处便即将分岔，继而迎来势不可挡，也难以逆转的疏离。
在各种情绪搅成一团的深潭里，喻文州觉得自己也并非不能接受。
毕竟这是他原本就设定好的结局。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骤然震起来，在安静的房间里仿佛午夜里的落雷。
【你怎么想？】
喻文州瞄了一眼，消息来自他们的老对手，也是老朋友王杰希。在过去的数年之中蓝雨和微草一直以一种不怎么愉快的方式纠缠，而作为两方的队长，两人却在多年的交锋中结下了不必多言的友谊。
大概是理智与理智相撞，难得知己。
喻文州永远说不清王杰希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这一份被深深掩埋的，微不足道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相信也许的确是玄学所为。而后者对此热络的态度又是另一件叫他摸不着头脑的事——当然这里的热络不是指消息的频密度——大抵王杰希能够关注这样的感情，却又不是基于战术或是研究抑或任何其他特别的心思，已经让他觉得很反常。
又比如说，他会在这样的时刻问他这样的问题。
喻文州：【就像原来说的，我永远不会强迫少天做出选择。】
王杰希：【你也不能替他做出选择。】
王杰希：【当然，如果你甘心看到他和其他人结婚生子那就另当别论。】
喻文州：【只要少天愿意就好。】
王杰希的消息隔了好一会儿才再度传来。
【那么这样也很好。】
喻文州盯着屏幕许久，直到漆黑的显示板映出了他锁着眉头的脸。
他当然不甘心。
可是如果靠近会令对方退得更远，现在的距离便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退役那天晚上蓝雨照例私下拉出去聚会。
分不清是要退役了队员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灌过来，还是喻文州自己也想借他人的酒杯浇心中的块垒，到了最后他和黄少天都喝了不少酒。
在竞技的这几年里，为了保持状态他确实做到了滴酒不沾，突如其来的酒精浓度让他很快上了头。眩晕，头痛，感觉天地间朦胧却又亲切，带着几分微妙的不真实感。
黄少天坐在他旁边，一缕头发从他的鬓角翘出来，直愣愣地。喻文州看了几秒，接着不知道怎么的，像是面对一张不得不处理的公文，他颇为郑重地将那缕头发按下去。
黄少天被他的动作逗笑了，扬着眉毛对他说：“队长。哦不对，现在不是队长了……”
后面的话喻文州不大听得清楚。他们已经离得很近，黄少天口中的酒气喷在他脸上，他却不觉得难受，反而陷入了一种迷离的喜悦里。在这种状态中，喻文州下意识地，像是受了某种蛊惑，伸出手轻轻拥住了黄少天。他的耳边仍萦绕黄少天的喋喋不休，这令他非常想去吻他。
于是他退开了一点，又靠近了一点。
在他们的面庞即将相贴的时候喻文州忽然闪过了一丝清明，残存的理智爬上他的大脑，令他骤然转向，故作自然地亲了亲黄少天的额头。
“早点睡。”这是喻文州最后残存的记忆。
07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留给他的是宿醉的头痛和与黄少天之间的乱成一团的关系。
北极与北极。一触及离。
他揉着胀闷的太阳穴想，好不容易明明白白走过的职业生涯，费尽心力维护的队内情谊，却在最后的夜晚乱得一塌糊涂。
那个身体疲惫不堪的早晨，喻文州拖着轻便的行李回到蓝雨做了最后的交接，继而在机场大厅随意选了一班飞机越洋而去。
而那支承载了太多回忆的手机，则被他留在了G市的房间里。
在十几个小时的昼夜颠倒之后，喻文州站在了某个他不知道名字的峡谷正中，溪流漫上赤红色岩壁，留下不甚明显的痕迹。他站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着石壁上盘根错节的花纹，蔓延伸展，一直延伸到远处露出一小块的天空里。他感觉自己好像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随着目光的漂移变得轻盈而虚无。
当他如同望着那曲曲折折的岩壁与河流一般回望向自己的心时，不论是工作上的重负亦或是情绪上的纠缠都被那些壮阔击碎，化作白茫茫的一片混沌，继而散成了烟。
喻文州赤着脚行走在那片四散的烟雾之中，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迟迟不肯散去的橙色光点，弱小却坚定地，明亮无比。
这份倔强与茁壮的生命力吸引他慢慢靠近，直到终于将其捧在手中，喻文州才发现那是他的感情。
在这一刻，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不想再逃了。
回到家的第一时间，喻文州便给冷落多时的手机插上电等待开机。
这段不长的等待时间里，他仍在琢磨如何编辑这条在心里打磨了无数次的消息。
手机震了一下，继而疯狂地震动起来，仿佛是对他冷落的抱怨。
在这片絮絮叨叨的噪音中，喻文州却意外地发现所有震动里最新的那一条来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的那个人。
【队长，我们可以见面聊聊吗？】
他喉头不禁梗塞，深呼吸了几次才轻轻点开，方才发现他们的聊天列表里躺着更多条相似的信息。反复地，急迫地，像是怕他拒绝。
喻文州眼眶有些烫，他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在屏幕上打出了：
【当然，少天想什么时候？】
当他赶到约定的咖啡厅时，黄少天正在百无聊赖地咬着吸管，见到他来便不禁正了正身子。
“队长你来啦。”黄少天站起来招呼他，“这边坐。这家咖啡厅之前没退役的时候都是偷着溜出来，老想着什么时候能拉你一起来一次，今天可算是实现了。”
几天没见，黄少天的头发剪短了。之前那缕翘起来的头发也被修剪得服服帖帖。
“少天这算是自投罗网吧。”喻文州低低笑着，对黄少天摊开掌心，“翘班的罚金掏出来。”
“工作丢了钱也没啦。”黄少天大咧咧往沙发上一躺，“就剩下玉树临风的本人了，没办法，我就勉为其难抵给你吧。”
喻文州楞了一下，又眨眨眼，似乎在分辨听到的声音是不是真的。
“我是说真的，队长。”
黄少天仿佛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的脸骤然在喻文州面前放大，手肘撑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收起调笑的表情，眼睛里闪着光。
“我觉得我条件不错，你品味一下？绝对不亏。”
见喻文州没有接话，黄少天又自顾自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你是不知道，你失联这几天，蓝雨上下上至八十岁扫地阿姨，下至经理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儿，特别是咱们战队里那几个，仗着自己手速快，疯了似的全在轰炸我。”
“当然不用他们，我自己也在想这些事。之前我……嗐，我是有点那什么了，反正之后不会再有了。”
“其实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也没理顺，干脆也不想那么多了，反正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队长。啊……那个不是，喻文州。”
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喻文州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他看着黄少天染上了绯红的慌乱面孔，忽然觉得心里的那束光好像不受控制地向对面直冲而去。
“我们试试吧？”
“试试吧。”
他们的声音在空气里相撞，然后同时落地。
他其实早该明白，所谓兄弟或者恋人不过是名分强加的一条线，是他们都太过在意，才迟迟跨不过心里的屏障。
好在现在他和黄少天，他们可以一起牢牢握住。
不可或缺的，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属于他们的羁绊与回忆。
黄少天又在吃樱桃了。
汁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下来，划过手背和腕骨，向肘弯进发。
他偏过头，恰巧看到喻文州也在看他。瞳孔中的光线闪烁一下，扬扬手，逆着光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喻文州在那片白茫茫的雾里看到了黄少天的身影，又听见他的声音在轻轻地问：
“要吗？队长。”
——
他们前半生爱荣耀，后半生就留给自己和爱人吧。
